越剧电视剧《人比黄花瘦》剧照

李清照经常背一只香袋,但香袋中放的是书,每到一个地方,就是读书、饮酒。晚年,她就是这样过日子的。

我的头脑中,就这样一点一点积累起不少李清照的资料,渐渐地把她的诗词人格化,她的形象,在我的头脑中活起来了。

李清照饮酒,绝不是酒鬼,她依然有书卷气和娟秀之气,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她走起路来,虽然年纪大了,但不能像样林嫂那样苦楚的,应是有书卷气的老太。我观察了许多现实生活中的老作家、老画家,虽然他们年纪大了,但是他们走路、言谈、眼神,都是很有精神,充满热情的。有的老诗人,虽然已经满头白发,可是朗诵起诗来,充满了激情,眼睛闪烁着光芒,这些,都是我创造李清照形象的依据,都是我的“艺术仓库”里需要收藏的东西。我就这样看呀、学呀、收藏呀,尽量地吸收。话剧和电影表演艺术家、作家、诗人黄宗英,是我很熟悉的,她虽然满头白发,但是她的创作、文章,听呀、看呀,都是满腔热情、才华横溢的,闪耀着有学问的人的精神。这众多的文学家、艺术家的形象,都是我创造李清照形象的血和肉。

计镇华、杨同时、傅全香《人比黄花瘦》剧照

李清照所处的历史时期,是从北宋到南宋,李清照的年龄,是从三十二岁到七十三岁,对演员来讲,这个时间跨度是相当大的。她的娟秀气、书卷气,老年时、中年时、青年时,这根线不能断。这对我来说,有相当大的难度。如果把老年的李清照创造得像祥林嫂,满腹苦楚,那就雷同了;把青年时的李清照演得像祝英台、刘兰芝,我也失败了。我努力把体验与体现相结合,把体验到的东西,用形体动作和一切表演手段体现出来。不管我想得多好,不体现出来观众还是看不到。李清照哭笑、走路、抬腿、举手、抬眼,都应该是属于她的,不是别人的。

尽管时间短,剧本一改再改,究竟写了几稿,徐进同志说写了四稿,实际上,最后录音时,剧本还在改。拍摄当中,还边改边拍。我们的剧本,就是这样创作出来的。

我们演员应该走的路,也是一点一点地积累,一点一点地孕育,就像十月怀胎,才能生出婴儿。在拍摄中,导演常说,这个婴儿,生出来怎么样,是否嘴歪、独眼、驼子、瘸子呀?话虽然这样说,可是在拍摄的时候,从导演到每个演职人员,精神无一不是高度集中,合作得也很开心。

第二是唱,我是越剧演员,拍出来的电视剧是李清照,但又要是越剧的、“傅派”的,又是补缺的(也就是过去创造的众多形象中所没有的),我的形体动作、唱、念和以前曾经创造过的女性形象不能雷同。如果说,唱、念是表演的一半,那么形体动作是表演的另一半。唱、念,要用声音、语气去表达感情,闯这一关,我是和陈国良同志合作的。陈国良同志是嵊县越剧团的老团长、作曲家,他培养的青年演员何英、陈岚和许多青年演员,都是浙江、上海乃至全国有影响的,都是明珠,都是越剧的栋梁,他花心血、下功夫,研究我的唱腔已经多年,有丰富的经验。我这个戏,是“封箱戏”,一定要请他合作,虽然他身体不大好,还是把他请出来了。使他为难的是剧本一直在改,录音的时候还在改,像这样工作,正像李清照在一句唱词中说的:“骨头上磨,血汗里浸。”这个戏,把全剧组的人,也把陈国良同志放在“骨头上磨,血汗里浸”,都浸在里头了。

傅全香《人比黄花瘦》剧照

陈国良同志创作的思路,也首先觉得这个戏是高难度的,是富有诗意的诗剧,只有从研究李清照的诗词入手。虽然唱腔是“傅派”的,但要借鉴昆曲的东西。因为表现李清照的诗词,需要古朴一些、凝重一些。我对国良讲,我过去的花腔现在不花了,以古朴的中低音就符合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情绪。但是,用中低音不等于完全不用高亢激昂的高音,比如在表现李清照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时候,应当在合唱、独唱中适当地用一些高音。

在这个戏中,还应当研究的是男女反于唱。过去,也一直试探、实践男女合演,嵊县越剧团在这方面是做得不错的,演过像《四姑娘》那样成功的戏,应该说,国良对研究男女合演是行家。由于基调定得准,后来,自我感觉还是比较理想。比如,我有一段“想当年”的唱段,以越剧老调“海风调”为主,这段唱腔,是表现李清照忧国忧民,看到伤兵惨景,说明“朝廷节节退,战场节节败”时,他乡遇故知,李清照碰到乡人,共同讲到朝廷的腐败无能,使得家乡沦陷,人民流离失所,国破家亡的惨痛。这一段唱腔,是我比较满意的一段,能够使李清照激愤的、爆发性的感情喷发出来。这里的伴奏过门,能不能把婺剧中的过门融进去?这是我想了多年的。我向陈国良同志提出,他马上表示赞同。我们的合作,由于有共同的追求,所以相当顺利。

我总共有三个大段唱腔,一段是男女对唱,李清照和她的丈夫赵明诚相对品茶。没有想到,一拍摄到这场戏,竟引起全摄制组大合唱,这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竟有这样的大合唱。演赵明诚的计镇华同志,是昆剧表演艺术家,他唱的越剧,是由别人配音的,过去和我一起演《杜十娘》,也是由别人配音的,没有想到,这一段,他说,让我自己唱,我要自己唱。陈国良同志设计的这段唱腔,实在有味道。

还有一段,大段的弦下调,从慢板到中板,从中板到快板,对我来说,偌大个年纪,唱慢板是有困难的,唱唱中板还可以,慢跟快,过去是我的优点,现在是暴露我的弱点。我对陈国良同志说,你这是对我考验呀,我如果唱得气急喘喘,不是大大暴露我的弱点吗?陈国良这时对我说了一句很精彩的话,他说:“傅老师,你只要深入了角色,你自己的年龄会得忘记咯。”这句话,对我是莫大的鼓励,又是符合艺术规律的。我就依照他所说的,按李清照的情绪、感情去唱,果然不出他所料,在录音中,我一气呵成,没有感到力不从心,只有个别的字音补了一补。

万中良、曾丹、傅全香《人比黄花瘦》剧照

龚国泰同志说,为了你这段唱,我捏了一把汗,我是准备给你三小时,让你一句一句地唱的,没有想到你竟一气呵成,二十分钟就解决了,这对我来说是出乎意料之外,对你来说是一个奇迹!我说,我真的深入了角色,把我自己的年龄真咯忘记了。我以为,这是陈国良在设计唱腔时对我信任和鼓励的结果,我很感激他,如果这段唱腔是相当平淡的话,板式不变化,对当时李清照的情绪、感情是表达不出来的。李清照当时是给人家骗了,一切都完了,这对她是莫大的打击,她愤怒,她要呐喊、控诉,她是这样的心情,要用怎样的唱腔,才能表达李清照此时此地的情绪、感情?这是我们设计唱腔时所追求的目的,不是为变化而变化,正像不是为了摆设而摆设。

在唱腔研究上,大约集中花了二十多天的时间,草稿也是一大堆,应该说是精雕细刻了。在研究中,我们要求男声要好听,请了张国华同志为计镇华同志配音,张国华同志在男女合演中唱老生,他是唱得很好的;但是,根据角色赵明诚的要求,要有书卷气。这里的难度是,外部形象是计镇华同志创造,角色的声音要由张国华同志创造,他们两人,要把形象和声音合二为一在声音上。用什么流派的唱法呢,是纯用张国华同志原来老生的唱法,还是要用一些小生的唱法呢?我们想,从高亢方面,张国华本身的条件就有,但是从抒情方面,还是从越剧小生范派、徐派、陆派、尹派那里去借鉴。几经考虑,觉得以尹派和张桂凤同志创造的张派相结合,形成尹派、张派的混血儿比较好;同时,为了抒情,还吸收一些昆曲,融到越剧的旋律中来。这个抉择,现在看来是好的,使赵明诚的书卷气表现得很好,计镇华和张国华的合二为一,配合默契。当初陈国良同志和我们研究的这条思路是对的,实践的结果是成功的。我们研究的方法,不是从流派出发,而是从塑造人物出发,如何把赵明诚这个古代知识分子塑造好,是我们研究的中心。

傅全香、计镇华《人比黄花瘦》剧照

我的全部唱腔,以中低音为基础,不脱离抒情性的要求,演唱的结果是比较舒服的,导演赵焕章同志是比较满意的,不像《情探》中的敫桂英在海神爷面前那样的呐喊,说明塑造李清照这个人物,是需要不同的唱腔的。如李清照在“窗前谁种芭蕉树”的吟诗调,是朗诵体,比较舒服。还有一段男女对唱“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是李清照的有名的佳句。我们把它用在这个地方,她和赵明诚分别了一年多,一把大火,烧毁了他们的家,她和赵明诚见面时唱这两句词,比较恰当,曲子也写得比较好,表达了人物的思想感情。

另外一个是念白。导演赵焕章同志认为人物的年龄跨度比较大,不同的年龄,应有符合年龄的声音。这对我来说,也是最大的考验。为什么说是最大的考验呢?这和唱一样,我第一次开口唱李清照,就是五十多岁,已进入了老年,我唱的时候,以中音区为主,还比较得体,可是电视剧一闪回跳过去,就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李清照又只有三十多岁,和上一个镜头相差二十多岁。导演要求念白要有差别,我只有在声腔上作些改革,用真假声结合的混合声来念,有控制地显出假声,以符合人物的年龄,但是,我又不能突变。

老年人要有真声膛音出来,青年应用一种脆音声出来,只能用真假混声来塑造李清照这个形象。当然这对我是一大难题。同样一句话:“我们有个孩子多好啊!”李清照是在老年时说的,电视剧一闪回,跳过来,李清照同样说“我们有个孩子多好啊!”这个镜头的李清照只有三十多岁,而且是在夫妻感情非常甜蜜的时候说的,电视剧又闪回,跳过来,李清照六十多岁了,在做梦,梦中又说:“我们有个孩子多好啊!”这三种声音是完全悬殊不同的。而且,李清照梦中的话,不是清清楚楚,而是含含糊糊的,怎样发出这种老年而含混,又要使观众能听懂的声音——嘶哑、含混、粗糙而又字音清晰的:“我们有个孩子多好啊!”过去,我从来没有发出过这种声音,可是,现在一定要有这种声音。因为李清照的遭遇太惨了,国破家亡,她什么都没有了。眼前只有一个小丫头,一个老管家,扶她站起来,要她振作精神,她像在黑夜中行走。只有这种声音,才能反映出她的坎坷境遇,才符合她的身份。

计镇华、傅全香《人比黄花瘦》剧照

还有,在祭岳飞时的大段念白。这段念白,我开头设想是很快的、感情很激愤的。这个时候,导演赵焕章同志说,此时的李清照是很激愤,但是这种激愤是内含的,她这时在沉思,想天、想地,忧国忧民,她多么想国家、人民过太平日子,可是事实恰恰相反,所以李清照这时候已经泣不成声,而且她是在沉思中,不是哇哇地叫,不是这样。她是带着沉思、默哀的心情,追思写《满江红》的热血沸腾的爱国忠臣良将,她多么希望他们打败侵略者,收复大好河山,也多么希望她丈夫赵明诚的尸骨能回归故土。可是,她这时什么都没有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她一点点流出来的不是泪,是血,所以,她最后吐出一口鲜红的血。这段念白,是相当难、相当惨的,她气愤,她讲不出话来,她很激动,人激动到了极点的时候,话是说不出来的,到最后慢、轻、慢,到中,到最后一句,她吐出血来,多少年的期望,完全破灭了,她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感情喷发,将吐出的血画了一枝梅花,回到家中写完了《金石录·后序》,完成了她的事业,含笑而死。

就是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她是沉着的、内含的,不是哇哇叫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高难度,因为我在表演上有时容易激动,也就是比较冲动,激情一来,难以控制。李清照这时是要激情,但这种激情是内含的、沉着的,因为她经过沧桑,南下以后什么都没有了。丈夫也死了,家也破了,国也亡了,文物也丢尽了,冤沉海底,她走向民间,晓得人民的疾苦,她的“寻寻觅觅”不是她个人要寻寻觅觅,而是人界的寻寻觅觅,寻觅太平,寻觅反抗侵略,寻觅男耕女织的安居乐业的天地,寻觅国家的富强,是这样一种感情。

傅全香《人比黄花瘦》剧照

过去我的作品《情探》、《梁祝》也好,《孔雀东南飞》也好,都不是现在这种感情,现在是李清照这样一个大文豪、一个爱国女词人的忧国忧民的感情,要表达这种感情,就是要把过去熟悉了的、习惯了的东西丢掉。所以,在最后配音的时候,我配了一个晚上,一稿又一稿,赵导甚至一句又一句、一段又一段、一字又一字地教我,包括加一个抽泣,也反复推敲。这一段念下来,我自己已经泣不成声了,到最后完稿的时候,我真的声泪俱下,我感觉到受不了了。我的血和泪和在一起,才配出这一段念白。

本文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人比黄花瘦——李清照的艺术形象》一书,限于篇幅,仅节录了全文的三分之一左右,感兴趣的戏迷朋友可自行翻阅,配图亦翻拍自该书。

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傅全香简介(编者注):

傅全香,原名孙泉香,1923年8月30日(农历七月十九)出生于浙江嵊县后庄村。国家一级演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越剧"代表性传承人, 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享受国务院有突出贡献专家的政府特殊津贴。

1933年,她入四季春科班学习花旦,1940年以《恒娘》一剧声誉鹊起,1943年在"四季春"挂头牌,50年代初期,傅全香在《十八相送》和《织锦记》中首开定腔定谱先例,她广泛借鉴京昆和评弹的唱法,在程派"真声假一点,假声真一点"的理论中汲取营养,形成自己的特色:嗓音明亮宽广,细腻传神,唱腔俏丽多变,表演富于激情,创立了越剧"傅派"。2017年4月7日,荣获第27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

2017年10月24日,傅全香在上海华东医院因病去世,享年9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