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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18 岁时,在东京汴梁和太学生赵明诚结婚。婚后二年,赵明诚出任官职,后四年,授鸿胪少卿。大观元年(1107)三月,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罢尚书右仆射,改任闲职,五日后辞世。又三日,时任尚书左仆射的蔡京,即对施恩提携反而终成政敌的赵挺之痛下杀手,借口其“交结富人”“身为元祐大臣所荐,力庇元祐奸党”,将赵挺之在京师的家人亲戚系狱问罪。虽然几个月后赵明诚兄弟被释放,但官场上已无二人立足之地。父丧亦必须返乡守制,赵氏祖籍乃山东密州(今诸城),自赵挺之始徙居青州,于是赵李夫妇于这年秋天回到山东青州,开始了“屏居乡里十年”的生活。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很推崇东晋陶渊明,曾说:

           “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且晋人能文者多矣,至刘伯伦《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字字如肺肝出,遂高步晋人之上,其诚著也。”(《宋史·李格非传》) 李清照深受乃父思想熏陶,从险恶的政治漩涡逃脱出来,庆幸之余,更加崇敬不为五斗米折腰、解印归田的陶渊明,依其《归去来兮辞》意,与赵明诚将书房名之“归来堂”,并据辞中“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句,自号“易安居士”。

            在李清照还乡前四年的崇宁二年(1103)九月,晁补之被蔡京列入“元祐奸党”,于湖州知州任上遭免黜。晁补之原籍山东巨野,元符元年(1098)迁居山东金乡城东,罢官后回到金乡买田架屋,修建“归来园”(或名“归去来园”),自号“归来子”,以《归去来兮辞》词句题园内外堂轩亭庵凡九处。

           晁补之与李格非俱是苏门学士,交谊深厚。同任京官时的元祐四年(1089),晁补之曾为李格非的居所作《有竹堂记》,后成传世名篇。李清照少女时代便有诗名,晁补之常对士大夫称赞她。

            有学者认为,李清照、赵明诚命名“归来堂”是对晁补之由敬仰而效仿 ; 甚至根据李清照的一首没有人名、时间、地点的祝寿词《新荷叶·薄露初零》,推测李清照离京返乡之初,或偕丈夫自青州,或随父亲从齐州(今济南),去过金乡归来园,给晁补之庆贺诞辰并献词。我意因没有直接证据,不如说他们在“归来”上不谋而合,更属佳话。只是晁补之、赵明诚追随陶渊明并不坚决,后来都复登仕途。

            李清照晚年孤苦一人,流寓江南,回忆起夫妇坐青州归来堂拥书烹茶、其乐融融的日子,曾说当年“甘老是乡矣”。其实,这并不是李清照那时的主导想法,她还是愿意丈夫外出做官、博取功名的。只是经历了金兵入侵、故土沦陷、丈夫

             病逝、家藏流散、寄身江湖、备受欺凌,种种苦难遭际后,愈加怀念那段夫妻相守、安定闲适的乡居生活。她把晚年的客地蜗居称作“易安室”。 宋代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评论李清照时写道:“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所谓“闾巷荒淫之语”,实为以口语直率地抒写对丈夫的相思之情。这从反面证明,李清照终身践行其父“诚著则文工”的文学主张,像陶渊明那样,不矫情,不做作,“字字如肺肝出”。其词文辞婉约而感情真挚自然,当时即被誉为“易安体”而引人师法。《李清照》马骥 绘二 2003 年 ,《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关于“容安馆”的由来,钱锺书夫人杨绛先生在该书序言中,有详细说明: “第三类是‘日札’——钟书的读书心得。日札想是‘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开始的。最初的本子上还有涂抹和剪残处。以后他就为日札题上各种名称,如‘容安馆日札’、‘容安室日札’、‘容安斋日札’;署名也多种多样,如‘容安馆主’、‘容安斋居士’、‘槐聚居士’等等;还郑重其事,盖上各式图章。我先还分门别类,后来才明白,这些‘馆’、‘斋’、‘室’等,只是一九五三年‘院系调整’后,我家居住的中关园小平房 ( 引用陶渊明《归去来辞》‘审容膝之易安’)。以后屡次迁居,在钟书都是‘容膝易安’的住所,所以日札的名称一直没改。” 2004 年,杨绛先生的家庭生活回忆录《我们仨》由三联书店出版,其中写道从清华大学搬家至新北大的中关园后: “蒋恩钿夫妇送来一个屏风,从客堂一端隔出小小一间书房。”“锺书《槐聚诗存》一九五四年诗,有《容安室休沐杂咏》十二首,就是他周末归来的生活写实。这间小书房就是他的‘容安室’或‘容安馆’。由商务扫描出版的《容安馆日札》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容安馆’听来很神气,其实整座住宅的面积才七十五平方米。由屏风隔出来的‘容安馆’仅仅‘容膝易安’而已。 ”钱锺书先生曾作《容安室休沐杂咏》,第一首是: 曲屏掩映乱书堆,家具无多位置才。 容膝易安随处可,不须三径羡归来。看过上面杨绛先生的两段记述和钱锺书先生的诗,想必读者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钱锺书的“容安馆”与李清照的“易安室”一样,都源自陶渊明“审容膝之易安”句。其实恐怕还有深入探究、追根溯源的空间,须知陶渊明的这句话亦是用典。

            魏晋时著名医学家、史学家皇甫谧所著《高士传》卷中记载了战国时期陈仲子的故事:

            陈仲子,齐国人。其兄于齐国高官厚禄,陈仲子认为不义,带妻子到了楚国,虽穷而不苟求不义之食。遭逢荒年,断粮三日,饿得头晕眼花,陈仲子爬到井边捡拾因虫咬而从树上掉下的李子,连吃三颗才看得清身边的东西。平时靠自己编草鞋、妻子织麻布换取衣食。楚王闻其贤德,派使者持金百镒前来,请他做丞相。

            “仲子入谓妻曰:‘楚王欲以我为相。今日为相,明日结驷连骑,食方丈 ( 摆列一丈见方的各种肴馔,极言饮食丰盛。笔者注)于前,意可乎?’妻曰:‘夫子左琴右书,乐在其中矣。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怀楚国之忧。乱世多害,恐先生不保命也!’”

            于是陈仲子出来向使者辞谢,然后与妻子逃到别处,给人家种地灌园。

            在皇甫谧之前,同为西汉时期的韩婴《韩诗外传》和刘向《列女传》也都记录了这个故事。只不过故事的男主角,《韩诗外传》里是“北郭先生”,《列女传》是陈仲子。三书以《高士传》故事讲述最为详细,但其中陈仲子与妻的问答话语,则基本是照抄《韩诗外传》和《列女传》的,“所安不过容膝”“容膝之安”之语全都一模一样。

            李清照的“易安”,无疑是从陶渊明“审容膝之易安”来的,因为有个“易”字,还因为“归来堂”。而钱锺书的“容安”,说源自西汉著作中的“容膝之安”,亦无不可。

            有人或许要说,所举钱锺书的诗里不是也有“归来”吗?这“归来”可以理解为与“三径”同出于另外一个典故。东汉赵岐《三辅决录》(清代张澍辑本)卷二:“ 蒋诩归乡里,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唯求仲、羊仲从之游。”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亦用此典:“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钱锺书先生一生不慕名利,超然物外,乐在书卷,安于容膝,固然基于他的人生态度,但当与“家有贤妻”有莫大关系,两人志同道合真乃神仙眷侣。从夫妇相互砥砺以安贫守正的意义上可以说,杨绛先生堪称当代“陈仲子妻”。

            杨绛、钱瑗和钱锺书三 清代嘉庆十五年(1810),管同在外谋生游历六年后,自山东倦归故乡江宁(今南京)。家中人多屋陋,没有读书的地方,便在后院建了个木板房,名曰“抱膝轩”。一年后迫于生计,管同再次外出“打工”,帮人做事,其轩遂废。但是情自难忘,追作《抱膝轩记》。记中云:

            “昔诸葛武侯隐处隆中,抱膝而吟《梁甫》。时人问其志,但笑而不言。予之名轩,岂敢以武侯自命,盖亦陶公所云‘容膝易安’之意而已。”

            其实,管同还是有远大志向的。尽管建抱膝轩 15 年后,46 岁时才考中举人,52 岁时即因病去世,一生没做过官,但是管同在文学上却取得令后人瞩目的成就。他受业于桐城派集大成者姚鼐,名列“姚门四杰”,其《因寄轩文集》中不乏散文佳作。

            由此可见,安于“容膝”者,亦往往胸藏且最终能够实现“抱膝”之志。管同如是,李清照、钱锺书亦如是。 南朝钟嵘《诗品序》云:“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这或许是李清照自号“易安居士”的另一源头。对诗文词赋的钟情和执著,使李清照高华渊雅的心灵有了安顿之处,挺过了一生多少愁苦的日子,以及毁谤与讥笑,也最终使她成为春秋至明清两千多年,中国古代文坛上,堪与一流男作家比肩方驾而风格卓烁的唯一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