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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多读者眼中,我国古典诗词领域的纯女性写作视角是个伪命题——终古而今,士人擅怨本是常理,而由于我国的纲伦天然具有阴阳调性,自楚辞尔来,思进与闺情便不再可分。当文人们早已将女子的青春难嫁、恩遇无常、空房独守、老去无依等等可能的遭遇咀嚼透彻,并熟稔用以代位自己的怀才不遇时,人们也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在这个领域里,真正女性的参与与否已经并不紧要。

此观点委实令人难过——这意味着不独生计与礼数,古代的女子们由于命运被拿捏,遂至于连心事空间的上下限都已被彻底地规范住了。而当女性的创作空间变成了男性的真子集,这个群体就必然陷入无意义,而集体在文学史上失声。

我本人,也正是带着这样的灰心去重读李易安的。

词史上看,李清照是个极特殊的存在。虽然她曾咳珠唾玉地将北宋之前词家一一检点评定,但自古而今,却似乎没有几个词评家能妥帖地把她的好处描摹出来,后人们语焉不详地说她深妙、妍婉、以易为险,但终后八百年,终不曾有人能提取出一个妥当的,如“沉郁”之于老杜、“清空”之于姜白石般的考语去定义她。评论者们往往会在她的性别上耽些笔墨,或说她才妇第一,或说她不类妇人,或说她“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低须眉”,然后空来空去地赞她可与某某某相并论。

在此类描述中,她的词作并不完全作为李清照而存在,反而更近乎男性们用以自我鞭策的一个刻度尺,或者说,一道水位线。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漱玉词》虽然数量不多,传世亦广,但在许多人心中——至少在从前的我心中,依然面目模糊。不得不惭愧地说,我往时读她,或多或少也跟着历代词评者堕入了男女争胜的窠臼,而对作品而言,排座次、论高下的思路本就是反鉴赏的。

故而如今重看,心绪渐和,也摆脱了许多无谓的定见,我则决意不再理会周绕她身侧的许许多多艳词,而只看住她李清照一人——这般沉静下来看去,倒才有了新的感受。


李清照出身济南章丘明水李氏一脉,她自谓“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谁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又言父祖皆出韩公(韩琦)门下,足见李家一门虽不算京官,但亦属当地名流。

父亲李格非在家中行三,宋史谓“幼时聪敏警俊,刻意于经学”,后“以文章受知于苏轼”,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他为人清正潇洒,所聘二妇一为王珪长女(为郓州教授时所聘),卒后继配王拱辰孙女(时为左奉议郎、校对秘书省黄本书籍。李清照应为继室所生),均是相门才媛——以斯时高官榜下求婿的惯例,不难旁证其年少有为。

李格非得子晚,但同辈叔伯子侄不少,且自当地出土的碑记看来,李家几房子孙往来甚密,他更曾屡携几个侄子参与乡里祭祀诸礼,亲族依聚,亦足旁证李清照并不缺同龄玩伴=——事实上,作为李格非这一房的长女,她的言论与创作实在是享受了其他同朝女子难以企及的纵容。

北宋虽开化,然门庭内外的阴阳之别未变,妇人笔墨也便仍是家门私物。司马光曾以十分严峻的语气说“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也”,便是认为歌诗、俗乐有跨越门闾的可能,而这突破了女性应该守住的边界:在当时的价值观里,女性可以读经史明礼以教子孙,但不该纵于创作——即使一时不自禁创作了,也绝不能为人所见。

但不同于大多数自毁制作的才媛,李清照的才名,却似自小便不曾被锁在家中。

朱弁在《风月堂诗话》中说她“善属文,于诗尤工,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晁补之是李格非的朋友,他去世时李清照不过二十六岁,这足见早在少女时代,李清照的诗文便在父辈所在的文人圈有所流传了——她作于双十上下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当然也又一个旁证。

在这样的默许下,李清照拥有大多女性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创作自由,从而也便具有一种难得的雍容——她的创作从来不带有女性常见的、欲言又止的羞耻感,或不得不言的紧迫感。相反,李清照的喜与愁,述与辩,都从从容容,发乎本愿,而成于自得。

时人有这样的笔记:“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庚和,明诚每苦之也。”他夫妻间惯爱斗才争胜,此由《金石录后序》和《醉花阴》故事都不难见,但从这个片段里我们更能看出的是,李清照对诗词的创作是有种自觉的担当的。她并不只在“不得不写”的时候才去创作,而更会在合宜的氛围里自去求索创作的可能——怀抱这种驾凌于必要性之外的心态,她当然便更有资格走近美学,然后延及理论。


李清照的《词论》是词史上绕不过去的一篇文章。此文作于她随夫明诚退居青州赋闲时分。虽前未脱元祐党籍,后又值夫家势败,她还是毫不客气地以深闺之身对词坛众前辈一一加以针砭,全无惧色,也不稍作套语。但即使她几乎把每位大家都批判了一遍,我还是并不觉得这篇文章有任何刻意的性别对立感——她所有的批评,都是为了更清楚地说明她对词的见解。

她说南唐李氏君臣“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说明她认为词和《礼记》中“与正(政)通”的礼乐并不能等而视之;她说柳永“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说明她认为作词者应爱惜羽毛,而不可放纵亵昵;她说张先、宋祁、沈唐、元绛、晁次膺等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说明她认为词不是灵光一现的纯时间性承载物,它应有自洽的整体结构,禁得住各个角度的推敲;她说晏殊、欧阳修、苏轼等学人是“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更说王安石、曾巩等人作小歌词直是“不可读也”,说明她认为词自成一体,在音律上有更严格的要求,与乐府诗有着明确的分野:在她眼中,要对字声严格分辨,以阴阳上去入分于宫商角徵羽,再依十二律吕定调,随不同调式变化,随器成型,这才算是初步的协音律。

此后,她又单举出四位词家晏几道、贺铸、秦观和黄庭坚,在态度立场、整体性、音律美都合格的基础上提出了词作的更高一阶审美:“晏苦无铺叙。贺苦少重典。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作词须蕴藉,不可开山直露;须醇厚,未妨以典射事。词虽重情致,却非无凭腾跃,不能全然抛却背后本事——而纵然再不舍其本事,一旦入词亦应加以剪裁,而绝不可泥沙俱下。

李清照对词体的辨判具有前人未有的敏感性。这敏感性也让她觉察到了自己在这种尚未定局的文体中逐鹿割据的能力。

她在音律上很是清通(“倚楼无语理瑶琴”,足见能音),又为早年曾徙居章丘、汴梁、青州等多地,在语言上也有一定的审辨,故而能“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音律之外,她更擅长辨别唇齿喉舌鼻五声的阴阳清浊,是在“韵”上更增了一层“腔”的考量。如其“寻寻觅觅”一阕,叠韵处几全为齿音、舌音,纵遮住文字亦不难感知就中叹息丁宁的细密屑瑟,未歌先觉花枝颤,这是李清照独具的感官灵性。

较之大多男性词人,她也有更特别的创作视角和更从容的创作场景:李清照不必应付歌前樽畔的逢场作戏,也当然没有代位创作的义务。她没有权力矫作艳词来调戏歌者,也便不必为斗急才而屡施故技、浪掷文字(虽然她很喜欢与人争胜博戏,但限于身份,她至多只能与丈夫无伤大雅地赌书,而没有太多在外逞才的机会)。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当她的创作空间里只有自己,词作的歌唱者和聆听者也只有自己时,她看到的文字、听到的音声,就都天然要百倍纯粹于男性。而她正是调用着这样独特的感知能力,去一点点把词从诗余中择出来——一如她也是这样艰难地一步步走出了男子的闺音,而最终拥有了独立于词史的面目。


李清照的词作只能约略看出南渡前后的分别,但多数很难断代。她虽然不主张有情无实,却也很少直接把本事敞给人看。她爱用最清浅的口语,最淡润的白描,能描述最切近的景境,却往往只给读者最朦胧的背影。

她绝少在情绪激荡时制词,甚至几乎从不为有话要说去填词(相反,似乎她更多是因为无话可说才填词的)——她的观点和表达欲往往留给了诗和文,词而言,大多是闲中的产物。

李清照的词有种自在的寂寞感。词作之中,帘幕卷起又垂落,沉水香凝留、成烟、然后烧尽、冷却,日影铺来淡月,江梅换了海棠,任主人睡去、醒来,解罗裳、试夹衫,满怀心事地起居坐卧,除了关心风雨后的花叶,听听芭蕉上的秋声,竟仿佛不需为任何事情自发一语。

她从不为自己的词设置假想读者——连丈夫赵明诚都并未被在座前留席。但这些词也不全然像是写给自己的——或者说,不是写给这个创作时空里的自己的。

李清照很少有“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式的自问自答、自赏自怜,而更多是一种抽离式的淡摄。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等,都是温柔体己、却十足克制的旁观式速写,仿佛一组无声的电影长镜头——她自己有诗说“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静中我乃得知交,乌有先生子虚子”,这种极静中的分身互友,或者正是她解决“帘内”写作、而永远无法真正和歌者、听者交流的办法。


她的词里有很多的愁,但和所有男性词人所拟合出来的愁的方向不尽相同。她绝少作盼郎郎不至、思君君不知式的猜度,也即并不惯于将愁系于某个特定人物的身上。她更多愁的是一种生命的不永。

这种不永似乎并不能简单归纳入自恐红颜凋零、人老色衰的调性,因为她对这种不永的伤感也并非单纯在于对失去某些宠遇的担心,而更多见乎于一种对虚耗和流逝感的厌恶。

李清照极具盛名的《醉花阴》便鲜明地展示了这种细密的流逝。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薄雾浓云”者,参照她的另一句“云窗雾阁常扃”,可视为一种虚幻的闭合与封锁——不言“永夜”,而言“永昼”,则更强调了这种无助。天分明是亮着的,但她被闭绝在一个旁人并不认为是在闭绝的空间里,没有事情可做,这是愁的来源。

后句“瑞脑消金兽”,则非常形象地将这种消磨客体化了。瑞脑即龙脑香,是李清照中年后常用的香料(后亦有“梦断偏宜瑞脑香”、“瑞脑香消魂梦断”、“玉鸭薰炉闲瑞脑”、“瑞脑烟残”等)。古来词人,写瑞脑往往言烧、言熏,言点(杨慎还别出心裁用过“喷”),而独李清照取了“消”字。这种极缓慢而极无望的损耗是代位到香片的视角才能察觉到的体会。

这种倦怠在下句的“又”字里微露端倪,然后离开了物象,从触觉上再度回归了时间。

“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这种凉也是渐进的,它或许是从贴体的玉枕上透出来的、捂不热的冷意,也或许是从纱幔外面吹透进来的新寒。似有如无,但一经察觉,时间便与这凉同在了。

为了抵挡这样的寒冷,也或者是为了安顿心里的不愉,李清照起身饮酒——后有暗香,则黄昏当非傍晚意,而解为月色更恰(暗香浮动月黄昏)。东篱陶隐,是欲藉醉从时间中抽离之意(后来的“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亦取此意,不愿接受流逝,则不妨痛饮忘却时间),然而后句以“暗香盈袖”用“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复写离别相思,便知词人远道有系,虽欲抽身,却终不能脱去——倘再参看李商隐的“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便更能感觉到词人对这流逝的无能为力与随之而来的绝望。

故而她的“销魂”本不是蚀骨的相思,而是心魂无可奈何的镕烁——在如燃蜡般的损耗里,时间还在行进——西风起了。凉意已经不是“透”,而是“卷”,而人,也便如东篱的菊花一般,虽是隐于世外,却还是日渐消瘦了。

菊花是只萎谢而不落的,故而瘦,本身便是走向衰败的过程。

读这首词时,我常想到王菲的一句“时间是怎么样滑过了我皮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而这首《醉花阴》虽然暗示她心有所思,但实则依然是一封写给自己的情书。有笔记称赵明诚见词心生较量之意,闭门自作五十首《醉花阴》示人,为友人指出“莫道不消魂”句最佳云云,虽然符合了大家心中才女压倒丈夫的人设,但我以为倘赵真的能读懂妻子对时间流逝的恐惧和隐痛,他第一反应断不可能是去比试的。

这故事若是真的,李清照该有多寂寞。


易安另有一首梁启超谓“绝类苏辛派”的豪词《渔家傲》,有意无意地揭示了她伤感的原因。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词中从晓雾到日暮,依然是时间的迁变。而天上是云涛与星河,人间亦有海上千帆,则无疑是一组以雾为镜的互像。李清照是惯爱用星河转动来表达时间的流逝的,如“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即是,只是此次她的人间也不再困于帘幕之后,而是千帆并逐,跟随着星河一起卷进了激烈的回流。

她的梦魂跨过了镜子,听到了天帝的语声,遂殷勤地追问自己该去向哪里,然后为此作了一番自陈:“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当先一句,她嗟叹的还是时间的易逝,而“学诗漫有惊人句”,则更多地体现出了她的不甘。

她对天帝自许的是“诗”,而不是她认为“别是一体”的词。而她传世的诗,写的是“老矣谁能致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是“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是“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是“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她所自雄的“惊人句”,本不是自己的文采、语言、音律、性灵,而是像男子一样纵谈国事,捭阖家山的自由,是走出她的“庭院深深”、“帘幕低垂”,兴则献言献策,衰亦重整河山的资格。

父亲在象牙塔里给她的超脱时代的纵容曾让她错觉她可以——但作为女子,实则她不能。

后来很多年后,她向公公赵挺之上诗救父,不获采;又很多年后,她向韩肖胄上诗北伐,又不获采。纵然李清照文史清通,用典入神,作古风能雄扫四方,但她依然只能被定义为词人。她的诗唯一能得到回应的场合只有与丈夫斗才时,看谁得的急句快又好——然而,“明诚每苦之”。

男子苦修经史诗书,是终有个出人头地希望在前面的,而彼时的女子连这样的幻光都没有。她们只有闭锁在云雾外的永昼,和在这看似并不冰冷寂寞的小楼中,岁月日夜不停的消磨。在这样的消磨里,才华愈高,愈易绝望。相较良人的变心、容貌的衰败,实则这才是男子在闺音的拟合中中无法想象的、女子真实的深愁——她们愁的不单是失去,而更是从未得到,且永无得到的命数。

所以李清照只能叹息“学诗谩有惊人句”。“谩”,空也。她只能看着“九万里风鹏正举”——风起了,是大鹏鸟“抟扶摇而上”了,但我呢?她最后给自己的慰藉是:“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乘着别人的风,或许我这艘小舟可以漂到海外仙山去——三山,是秦始皇心心念念,遣人东访的蓬莱、瀛洲、方丈,而求仙的根本意义,本就是长生不老,超脱出时间的磨损。


她在一首记梦的游仙诗中更直白地描述了这样的期许,这首诗的题目是《晓梦》——一个时日无多,即将醒来的梦境:

“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嘲辞斗诡辨,活火分新茶。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她在梦中同时遇到了男仙安期生和女仙萼绿华,并共度了一场男女同席而无别的宴会。她与他们同游、共食,谈笑甚至辩论,神采飞扬,纵情恣意。李清照对这场聚会的结论是:“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梦里她也没有“助帝功”的资格,她之所求,已不在立功,只在平等地立言。然而这样的退而求其次,也还是一场“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的晓梦。

她所拥有的,除了梦里的天风海涛、三山云霞,依然只有“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在缓缓滑过皮肤的岁月里,她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乡、失去了丈夫、失去了收藏、失去了名节(改嫁风波),最终失去了希望——一个后来嫁到孙家的女孩子拒绝了她将平生才学相授的愿望,说“才藻非女子事也”。

这才是李清照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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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老于临安。

不同于很多士大夫希望并致力于传说的晚节潦倒,实则李清照后来的日子过得该不会太差。她后来一直依随弟弟李迒同住——李迒为敕令编定所删定官,虽官位不高,但位置紧要,想来护姊姊周全并非难事。改嫁风波后,我们仍看到李清照为宫中进献过帖子词,此亦可证她并未因这场囹圄之灾彻底丧失体面,虽然名声不好,但命妇身份仍在。

她仍有品香饮酒的习惯(“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也如年轻时爱赏梅,闲了也会插鬓(“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一如年轻时和衣睡倒,忘记卸掉脸上的花钿。她偶尔也还会与人博戏——虽然依她说很少能找到对手,她也还是有很多身份地位不错的朋友,且无需折节,即使偶尔失约,也不会伤害彼此交情(“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按照世俗的眼光,一个两嫁的寡妇能维持这样的生活,已该无所遗憾。

李清照或许也在这样说服自己了。她识趣地看到自己“如今憔悴,风鬟霜鬓”,于是即使在少女时最喜欢的灯节也不再出去扫兴,而只是“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了。

从开始哭着嫉妒,到如今笑着羡慕。这本不外是把一种寂寞,换成了另一种。

后人惯于怜悯那个老来失意的李清照,却不知相较于这个惯了无与语者的老妇人,那个年轻气盛,爱和诗、敢上书、好赌才、能饮酒,居住在瑞脑香和云窗雾阁里,看似被保护得无一丝顾虑的的美丽女子也一样堪怜。

李清照最终凭着这样独特的愁意,如她一生都在盼望的、抛除了性别站在了文学史里。然而,一朝朝一代代过去,依然是“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纵横今古,跳脱时空,万绿轻肥,无红同瘦。这,或者便是李清照在青州某个夜晚醒来时,幻里听到的“更一声啼鴂”。

原文发布于 2020-07-11 (文章图片源于网络/清照网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