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州咏叹

一九三二年,郁达夫受杭江铁路局所邀沿线游浙东。他在游记中写道,“金华的地势,实在好不过。从浙江来说,它差不多是坐落在中央的样子。山脉哩,东面是东阳义乌的大盆山的余波,为东山区域;南接处州,万山重迭,统名南山;西面因有衢港钱塘江的水流密布,所以地势略低;金华江蜿蜒西行,合于兰溪,为金华的唯一出口,从前铁道未设的时候,兰溪就是七省通商的中心大埠。北面一道屏障,自东阳大盆山而来,绵亘三百余里,雄镇北郊,遥接着全城的烟火,就是所谓金华山的北山山脉了。”

当我再次登临金华城北的尖峰山巅,正是金秋天高云淡的日子。放眼望去,绵延的南北两山间,是辽阔的金衢盆地,婺江水从我老家大盘山发源,逶迤而来400里,双溪汇流穿越婺城,三江六岸是拔节生长的现代城市,大自然与人类合力创造这座山水城市的壮阔大美,清晰呈现在澄澈的秋阳下。

一、安顿心灵的江南小城

靖康之变击碎李清照的宁静幸福。她追随小朝廷一路南逃。经历丧国丧夫的灭顶之灾,一介寡妇,颠沛流离、走投无路,其苦状泣血难书。好不容易在杭州落脚,却遭遇渣男。前半辈神仙日子,后半生人间炼狱。风雨飘摇的凄苦岁月中,“易安”成了她最迫切渴望。

绍兴四年(1134年)十月,金兵渡淮,江、浙扰动,51岁的李清照已在杭州整理完成《金石录》。她动身由水路沿富春江溯江而上到金华避难。她在往日逃难中曾两次途径金华,对金华留下很好印象。

正如她想象一样,李清照抵达金华后,得到了金华乡亲友善接待。她租借今天酒坊巷一带陈氏家的屋舍安顿下来。李清照在《打马图经序》中写到,“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溯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颇适然。”金华成了她走出人生至暗时刻的福地。

金华婺州古城保宁门

历经战乱之苦而得安身之所,她对金华乡亲热情周到颇为感慨。这种感受在她同年所写《晓梦》中表露无遗:“晓梦随疏钟,飘然跻云霞;因缘安期生,遍逅萼绿华。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翩翩垂发女,貌妍语亦佳;嘲辞斗诡辩,活火烹新茶。虽乏上元术,游乐亦莫涯;人生以如此,何必归故家?起来敛衣坐,掩身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她很快便熟悉了金华,并且交游甚广。她多次游历金华山赤松宫,饱受人生颠沛之苦的她,对道家超然出世的人生态度颇为羡慕。她欣喜于金华的富庶丰饶,肥嫩如船的白藕和硕大如瓜的枣子令这个北方女子惊讶。她与市井百姓来往甚密,把长发飘飘,面容姣好,轻声侬语的少女当做一道美丽风景来欣赏,甚至与金华乡绅学究一道,拥炉煮茶,高谈阔论。“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乡?”客居他乡当然是无奈选择,但她对收留她的这座小城的温暖感受是真真切切的。

从伤痛逐渐走出来的李清照,在金华沉淀人生、升华思想,在这个宁静小城创作出一批优秀作品。“打马”是宋元盛行的棋牌游戏,也是深闺女子最爱的消遣娱乐。在金华安顿下来后,“打马”高手李清照很快整理完成《打马图经》,为后世完整保留了一个古老棋牌样本。书中《打马图经序》、《打马赋》和《打马图经命词》三篇文章,以“打马”为喻,阐述深刻人生态度。其中《序》指出为人处事需要“慧”“通”“专”“精”的道理。《赋》上下纵横五千年,淋漓尽致铺陈叙述“打马”游戏,讲的却是统兵治国的道理,把政治理想寄寓于闺房游戏的改革上。文末一句“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折射出李清照开阔性格和爱国怀家情节。

她在金华写的几首诗词,化忧愁为豪气、婉约中见深沉,开创了她在南渡后诗词创作的新境界。《武陵春》词作写于1135年暮春,是隐居金华三年后的创作,也是她后期文学风格变化的代表性作品。“双溪”是著名古渡口,清波门外就是双溪汇流的滚滚婺江,江对岸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天际线隐约可见的南山山脉,暮春双溪景色美得令人屏息。“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面对美丽春光,一下钩起李清照亡国之恨、飘零之苦、寡居之悲。“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忧愁不是伤春悲秋,是对山河破碎的泣血哀伤。这份忧国怀乡的重量,重得舴艋舟载不动。

同年春,李清照登临古八咏楼。面对滚滚婺水,想起家国春秋,不禁感慨万千。她挥笔写下“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的千古绝唱。“别是一家”的李清照不仅是婉约派词宗,也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迈胸襟。后人评论这首诗“倜傥有丈夫气”。重拾大好河山,不能一味沉浸于忧伤,需要天下人“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破釜沉舟行动。金华人宗泽临死连呼三声"渡河!",此时离他去世不到7年。在八咏楼上,李清照也一定感怀这位抗金名将事迹。

金华和李清照的故事,是如此真情动人。小城安顿她疲惫的身躯,抚慰了她创伤的心灵,为她悲剧人生抹上一道温煦色彩。她的灵魂从此和这座古城不离不弃。金华人讲“三日不见尖峰山要落泪”,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改革开放后,拼搏在他乡异国的金华乡贤以百万计。对他们来讲,这方宁静富饶的山水,永远是他们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是他们魂牵梦萦的乡愁。

二、兵家必争之地

李清照用“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盛赞金华气象,并非只是文学表达的夸张手法。李清照是有大格局的人,作为棋马博弈顶级高手,对用兵之道自然也颇有见地。她认为,地处浙江中心位置的金华,通行浙闽赣皖必要过境金华;水道上下纵深三千里,可从沿海直抵内陆腹地,战略地位足以影响江南十四州存亡,是兵家必争之地。

清顺治三年(1646年) 4月,清兵为打通浙江全境并向江西、安徽、湖南发展,重兵围攻金华城。奉命镇守金华的朱大典,是崇祯负责总督军务的兵部侍郎。久攻不克的清兵,从杭州调来红衣大炮,以绝对优势兵力猛攻20天,金华才被攻破。弹尽粮绝的守城将士大多战死,朱大典家人幕僚32人点燃炸药全部殉国。

太平天国后期最重要将领侍王李世贤,由安徽、江西进军浙江,于1861年5月28日攻克金华,建立以金华为军事指挥中心的浙江根据地,作为策应天京的重大战略。太平军在金华驻扎了近两年,以金华为中心,与清兵展开反复拉锯鏖战。锋头最劲时曾攻克松阳、遂昌、处州、常山、龙游、汤溪、兰溪、武义、宣平、永康、缙云、义乌、东阳、浦江、诸暨、建德、淳安等州县。

修建于上世纪30年代的浙赣铁路,跨越浙赣湘三省1000多公里,是连接东南沿海和内陆腹地的交通大动脉。沿着浙赣线东西走向,从杭州笕桥机场起点深入西部腹地,分布着我前进军用机场群,对日军乃至日本土造成战略威胁。日军于1939年、1940年从萧山、宁波两度向义乌、金华、衢州攻击。1942年美军利用前进机场轰炸日本本土后,日军动用87个大队兵力发动浙赣战役。由杭州湾两岸和江西南昌东西两头,向金华、兰溪、衢州方向夹击进攻,意图打通浙赣线、摧毁中方沿线前进机场群。经过浴血奋战,日军在浙赣会战中付出伤亡1.7万人沉重代价。

金华能成为战略要地,除了区位条件,也因为具备优越的粮源、兵源条件。金华非常适宜农业生产,河流冲击形成金衢盆地千里沃野,盆地四周有群山挡风蓄气,免受每年夏秋台风侵袭,是重要的稻谷、水果和蔬菜产地,有“浙江第二粮仓”美誉。南宋朝廷把金华当做“陪都”,太平天国和日本人大动干戈占领金华,以战养战也是重要战略考量。侵华日军曾在武义10多个矿区采矿,掠夺战略物资萤石40多万吨。

金华民风彪悍、任侠尚武,村民扛起锄头能种地,拿起刀枪能杀敌。过去农闲时节,每个村都会延请拳脚高手叫年轻人习武。庙会、元宵就是罗汉班、舞龙舞狮班比武过招、奠定江湖地位的盛会。义乌人宗泽坐镇抗金前哨开封,保卫南宋王朝半壁江山。家乡人成了勇敢的“逆行者”,向抗金前线千里送军粮。一路风吹日晒,到达前线鲜猪肉已成火红透亮的“火腿”。戚继光为剿灭进犯东南沿海的倭寇,招募机智勇猛兼备的义乌兵,成为他荡平倭寇的无敌之师。日本人占领浙赣线后,当地百姓从甘蔗林窜出来,用锄头打死游荡乡下的日本兵,害得他们不敢单独外出。

战乱年代的战略要地,和平年代的发展枢纽。在“一带一路”国家战略中,金华再次凸显全国性交通枢纽城市优势。空陆水立体交通网络不断完善,义新欧班列蓬勃发展,金华成为向东辐射“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向西辐射“丝绸之路经济带”和长江经济带的“金纽带”。

三、神仙、诗歌、戏曲和酒

我曾在《金华地方神研究》中写道,“最原始的地方,就越能产生光怪陆离的传说、神话和民俗。比如比如古代闽越、比如湘西、比如西藏。”

金华属百越之地,远古有断发文身、鸡骨占卜习俗,百姓信仰至今千奇百怪。金华民间信奉万物有灵,具有典型的自然崇拜特征。崇拜的神灵大致包括五类:自然神(天神玉皇大帝、日月神、星宿神)、祖先神(亲人去世就成了神)、婚姻生育神(既有观音、弥勒,又有月光娘娘、牛郎织女、和合二仙,还有山神、树仙)、行业神(除鲁班还有谷神、酒神、窑神、蚕花娘娘)、其他物神(种类庞杂,生产生活接触的都能充当,认古树、岩石等为孩子干娘、干爹)等。

金华山是驰名天下的仙山,黄大仙是载入仙谱的大神。金华多仙与境内山岳瑰丽神秘密不可分。特别是绵延八十里金华山,林海苍莽、云雾缭绕。溶洞暗河遍布山壑,湖泊如明珠撒落。磊磊山石酷似羊群、奔兽、飞龙,连长出果实也成了点金佛手。龙脉贯通、真气充盈的清凉洞天,自然是修仙登真圣地。赤松子、黄初平、黄初起及各路神仙腾云驾雾、乘鹿驾鹤,在山间施施然逍遥自在,一日千年。明代陈逢春有诗“云暗赤松犹住鹤,山余白石已亡羊。羽客相逢传往事,至今洞口夜生光”。

“眉宇间有烟霞之气”的徐霞客,最爱金华山的仙风道骨。他是1636年10月初八到金华。第二天大早从罗店出发,途径智者寺、清景庵,羊甲山、黄初平叱石成羊处、鹿田寺、斗鸡岩、棋盘庙、北山顶、游朝真、冰壶、双龙洞,过玲珑岩、钮坑、思山祠岭、白坑、石塔岭、洞源寺及白云、紫云、水源(涌雪)三洞,并在山上鹿田寺、洞源寺宿夜。他用三整天爬完这座仰慕已久的仙山,写金华山篇幅占整个《浙游日记》一半。他感慨金华山超凡脱俗,“真是濯骨玉壶,觉我两人形影俱异,回念下界碌碌,谁复知此清光?——而况寂然不同,与太虚同游也耶!”

多年前,我参与组织黄大仙文化国际交流活动,知道黄大仙在港澳及海外华人中的影响力,其实远超其他信仰偶像。道长们告诉我,当地人们对黄大仙的信仰,已超越功利祈求本身,转化为追求自在的人生观,以及诚信行善的处事原则,成为构建纯良社会的强大黏合剂。

黄亚洲先生说“金华是一个诗都”。灵山秀水孕育道仙,也孕育华彩诗歌。金华太守沈约对格律诗成熟做出划时代贡献,谢灵运、李白、陈子昂、戴叔伦、严维、孟浩然、苏东坡、王安石、陆游、李清照等名家的金华风物诗光芒闪耀。一批登峰造极的金华籍诗人,在中华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义乌神童骆宾王七岁写《咏鹅》,是千百年来儿童启蒙诗;金华人张志和的“桃花流水鳜鱼肥”,首创“渔歌体”;一代高僧兰溪人贯休诗书画俱绝,开“红心蕉绕屋,白额虎同禅”禅诗境界。

跨越千年时空,金华依旧是诗歌热土。“湖畔诗人”冯雪峰、潘漠华开辟了新文学运动一代诗风,人民诗人艾青造就了中国现代诗歌巅峰。我曾作为艾青研究会成员,深入畈田蒋追寻诗人童年足迹,一路怀想那些举着火把、向着太阳的诗,是诗人怎样用泪水和着泥土塑造的。在离艾青故居不到十公里的源东乡东叶村,四周栽种万亩桃林,每年春天桃花盛开,是现实版世外桃源。双尖山下的小山村走出了施存统、施光南父子。施存统是我党早期革命活动家,曾与陈独秀等发起成立上海共产党组织。《打起手鼓唱起歌》《月光下的凤尾竹》《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在希望的田野上》《祝酒歌》,施光南谱写的一首首歌曲,影响了整整一个时代。

金衢盆地在农耕时代具有文化熔炉作用。作为盐、丝入赣和漆、瓷入浙的贸易要道,多元文化也在这里汇聚。流行本地的高腔、乱弹及时调,与永嘉南戏的昆腔、皖南的徽戏、苏州的滩簧,在这里落地生根、融合演变,终于形成了风格独特的剧种“婺剧”。婺剧唱腔高亢粗狂、舞台打斗勇猛刚劲,与江南一般曲艺的细腻委婉风格迥异。我总觉得,婺剧唱念做打,有北方戏曲的豪放,似乎与千里外的秦腔有几分神似。我是看婺剧长大的,每年春节各村都要请戏班子,演几天几夜大戏。新房落成、红白喜事,也会演戏热闹一番。走村闯乡的草台班子,就有常年的生意。

婺剧长盛不衰之地,诞生戏剧大师李渔,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李渔一举成为五经童子,金华府同知瞿萱儒送给他一只小老虎,表示对这位青年俊才的褒奖。在朝代更迭的乱世中,李渔最终选择走"人间大隐"之道。史上少了一位官僚,却多了个震古烁今的文化大家。拥有500万字煌煌巨著的李渔,不仅是戏剧实践家、戏剧理论家,也是文学家、出版家、园艺家、美学家和社会活动家。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者,他只用一部《闲情偶寄》,就将传统士大夫生活美学尽收囊中。南宋定都杭州,从此江南始终是全国文化高地。李渔无疑是江南文化的一座高峰。

李渔改定的《金瓶梅》,让书中人物都喝上金华酒,大概想借此表达内心乡愁吧。《武林旧事》记载,金华酒在南宋时即盛行京都杭州,商人们将上好黄酒装在船上,沿江顺流而下源源不断运抵杭州。在之后近千年时间里,金华酒的风头都是要盖过其他地方的。金华酒以糯米红曲为料,冬水酿冬酒,担米出担酒。酒液色泽如金,清冽醇香,是酒中上品。杭州美食家袁枚就称赞金华酒“有绍兴酒之清,无其涩;有女贞之甜,无其俗”。

“仙”字本意,是在山中修道的人。离开洞天福地,凡胎是修炼不成仙体的。创造人间欢乐的诗歌戏曲,没有酒就少了灵感。这些思接千载、心游万仞吟者歌者行者,不就是酒神诗仙吗?神仙、诗歌、戏曲和酒,就在这瑰丽的金华山水间,如此神奇地相互成就。

四、声震天下的“金华学派”

金华处江南一隅却赢得“小邹鲁”盛名,是因为有扛鼎的文化底气在。宋代是儒学发展的分水岭。理学的产生,标志着儒学进入哲理化、思辨化阶段,对后世产生极其深刻影响。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中说:“宋乾(乾道)、淳(淳熙)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也就是说,吕祖谦为代表的金华学派(婺学),是与朱熹为代表的道学、陆九渊为代表的心学,并称理学三大学派。和朱熹、陆渊九追求形而上精致理论不同,吕祖谦及唐仲友、陈亮的“金华三先生”开创的婺学,坚持“经世致用”唯物观点,反对空谈阴阳性命,强调做学问的根本目的是为了经世济民。金华学派主张学术上开放包容,不同学派之间可兼收并蓄,吸收合理的内容。在朱熹和陆家兄弟吵得不可开交时,性格恬淡、有谦谦君子之风的吕祖谦,还特意攒局了个鹅湖之会,试图来调和朱、陆两派的分歧。

在“经世致用”总价值取向下,婺学各领军人物的学理以及经世济民方法论还是各有千秋。杨维桢曾评论“金华三先生”,“东莱(吕祖谦)以性学绍道统,说斋(唐仲友)以经世治术,龙川(陈亮)以王霸之略志事功”。开婺学先声的吕祖谦,主张“要以三德三行立其根”,同时要求“学者当为有用之学”,主张内外兼修、学以致用。才气超迈、性格狂狷的陈亮,道兼王霸,激进反对空谈“道德性命”、倡导“事功之学”,一辈子为抗金复国驱驰尽瘁。唐仲有是一位学者型领导,也是一位能臣干吏,尚经制之学,治学不主一说,不苟同一人,但求经世致用。到了元明之际,婺学门下,又有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金华四先生”。到明初,浦江郑义门网罗天下英才,承继婺学根基,门内家庭教师刘基、宋濂、方孝孺,后来都成为王者之师相。曹聚仁评说,“金华学派,便在那三百年间盛极一时,和朱陆鼎足而立”。

因为受政治株连,明朝后金华学派不以名示人。但文化根脉滋养世代学人、俊才辈出。明代的章懋、魏骥、程文德,清期的朱一新、张祖年、王崇炳、汤寿潜、刘焜,近现代施复亮、陈望道、冯雪峰、吴晗,何炳松、何炳棣等文化精英,都可视为金华学派余脉。金华学派匡时救世胸怀,化为金华儿女精神血脉,在历史长河中静水流深、空谷回响。

金华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深植灵魂的“经世致用”思想种子,化作勇闯天下的“四千精神”,激发出草根经济的强大生命力。敢闯敢试的义乌人,为改变一穷二白命运,在计划经济坚硬土壤上,种出市场经济幼苗。鸡毛在拨浪鼓声中飞上天,小县城变成举世闻名的“世界小商品之都”。无任何交通区位和资源优势的横店,在荒山丘陵上种文化,一个偏远小山镇,蜕变成“剧本进来、影片出去”,10万“横漂”在此追梦的全球最大影视基地“东方好莱坞”。

这就是无形却强大的文化力量。

五、古子城的文脉千年

建筑设计界新秀李兴举先生,邀我回金华看看他的作品“燕方归”。“燕方归”坐落在金华古子城内,庭院曲折雅致,深得李渔造园精髓。主体建筑马头墙、大院落、大厅堂,格局宏大。木雕、石雕、砖雕装饰大器精湛。竟是原汁原味的婺派建筑。这里原本是一座废弃房屋,李君点石成金,魔术般变成了美轮美奂的传统婺派建筑。

所谓古子城,其实是金华古城的城中之城,也是这座城市的千年文化根脉。金华古子城建在一片坡地上,坐北朝南、前低后高,面朝著名的双溪古渡江景,正是藏风聚气、抱揽河山的风水宝地。从唐开元婺州州治迁徙婺城,历代府衙以及考试院、文庙、寺院、楼台等重要公共建筑都集中在城内。

金华古子城能再现盛世辉煌,得益于金华人崇文重礼传统。还与两个温州乐清人分不开。1996年我刚到金华旅游部门工作。时任市委书记仇保兴是温州乐清人,典型的学者型官员,颇有永嘉学派遗风。他提出“辟新区、保旧城,复风貌、保子城,继文脉、保重点”的18字方针,决定启动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成为开启古子城全面保护修复的历史拐点。2006年金华重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申报,时任市委书记徐止平恰好也是乐清人。

书香门第出身的徐止平,不仅熟谙政经之道,也酷爱传统文化。我曾在他身边工作多年,他当年谋划实施浙中城市群、工业强市、开发区整合、打造浙中商圈、发展信息产业等战略举措,为金华今天的发展打下扎实基础。他所采取政府市场相结合策略,为古子城保护修复打开新思路。政府大手笔拆除飘萍路以南建筑,修建了八咏公园并与婺州公园连接成片,形成古子城完整历史格局,打开了千古江城的壮阔视线。北宋"万佛塔"的修复,使金华古子城的宋代遗韵有了地标性建筑。而“镶牙式”古建修复方式,更多利用社会资源,来有机修复城内历史街区。

金华古子城保护修复精细程度堪称一流。通过二十多年接续努力,金华人用绣花功夫精雕细琢,再现了南宋陪都的历史盛景。古子城西至胜利街、东至东市街、南至飘萍路、北至石榴巷,占地面积近40公顷。太平天国侍王府、天宁寺、八咏楼、永康考寓、宏济桥码头、赤松门城垣遗址、保宁门、将军楼、金华门、熙春门、孔庙、真神堂旧址、《浙江潮》旧址、台湾义勇队旧址、福音医院、将军楼、邵飘萍旧居、何氏三杰陈列馆、侵华日军铁路桥遗址以及八咏街、酒坊巷、石榴巷、鼓楼里、熙春巷的大批古民居,构成了官署、宗教、民居和传统商业等多种建筑类型组成的复合型历史街区。

李君陪我游览古子城,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作为金华人,我曾细致考察过那些古建文物。当古子城修葺一新,以完整清晰面容展现面前,我被彻底惊艳震撼到了。大面积完好保留修复的古建筑、古街区,使这座古城拥有极为厚重的宋韵文化底蕴。八咏街玉石古玩以及婺州窑瓷器、东阳木雕工艺品交易兴旺,熙春巷、酒坊巷美食店、咖啡屋、酒吧、茶室、书斋,鳞次栉比、极富特色。燕方归等各色民宿,建筑传统韵味和装饰小资情调完美结合。古子城活态利用激活古城生机,成了游客最喜爱的网红景区。

我忍不住将金华古子城与杭州南宋御街比较。一个是南宋故都遗存,一个是南宋陪都所在。宋代文化遗韵同样千年传承有序。就像都是绝世美人,自古繁华的钱塘和金婺争华的婺州,自然是风姿绰约、各美其美的。

从杭州出发,沿钱塘江溯流而上,经过黄公望描绘的富春山居图,再经过郦道元笔下一百许里奇山异水,经江清月近人的建德江,过兰花照春水的兰江,就到了气压江城十四州的山水金华城。这里有我魂牵梦萦的乡愁。

                                                                                                         作者:傅德荣(金华人,作家,正高级经济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