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宋人绝句清赏之十七》

题八咏楼 李清照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鲁迅在谈论陶渊明说的诗歌风格时曾说:陶渊明的诗歌不仅有《归园田居》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类平和萧散之作,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饮酒》)之类“金刚怒目”之作。如果从此来形容李清照的诗词风格,也是再恰当不过。李清照的诗词,既有“昨日溪亭日暮”(《如梦令》之类清新妩媚和“红藕香残玉簟秋”的凄婉哀愁,也有“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刚毅深沉。下面这首《题八咏楼》也属于此类。
  八咏楼,位于当时的婺州即今日的浙江金华市。原名“元畅楼” 为南朝•齐隆昌元年(494),时为东阳郡太守、著名史学家和文学家沈约建造。峻工后沈约曾多次登楼赋诗,其中有一首《登元畅楼》云:“危峰带北阜,高顶出南岑。中有凌风谢,回望川之阴。岸险每增减,湍平互浅深。水流本三派,台高乃四临。上有离群客,客有慕归心。落晖映长浦,焕景烛中浔。云生岭作黑,日下溪半阴。信美非吾土,何事不抽簪。”并在此基础上又增写了八首诗歌,称为《八咏》诗,是当时文坛上的长篇杰作,传为绝唱,故从唐代起,又以《八咏》代称此楼。至北宋至道年间婺州太守冯伉遂改定为“八咏楼”。南宋淳熙十四年(1187)扩建,又将沈约的八咏诗勒于石碑。元皇庆年间(1312一1313)楼毁于火,碑亦不存。明洪武五年(1372)重造宝婪观,在八咏楼废址建“玉皇阁”,后玉皇阁毁。明万历年间(1573一1620)重建八咏楼。现存八咏楼为清嘉庆年间(1796一1820)重建,1984年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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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华“八咏楼”

  李清照(1084—1151)宋代著名女词人。号易安居士,齐州章丘(今属山东)人。父李格非为当时著名学者,夫赵明诚为金石考据家。李清照的生活与创作,以金兵南下、北宋灭亡为界,可以明显地分为两个时期。早期生活优裕,父亲李格非官至吏部侍郎,公公赵挺之为宰相,丈夫赵明诚是有名的金石学家,官至为太守,两人又有共同的爱好和情趣。婚后,两人共同致力于书画金石的搜集整理。其间的词作多写贵族少女的闲愁和少妇对远宦丈夫的思念,感情真挚、直白。被明清道学家抨击为“无顾忌”。汴京陷落后,她与丈夫逃往江南时,把两人花了三十年心血搜集整理的书册、卷轴、古器共十五车运往建康,但留在青州的十余屋书籍器物却被南下的金兵焚为灰烬。接着不到两年,丈夫赵明诚又暴病死于湖州太守的赴任途中。在匆忙埋葬了丈夫后,随逃亡百姓前往洪州(今南昌市),谁知洪州又沦陷,十五车书籍器物皆尽委弃。孰知祸不单行:赵明诚病重期间,他的朋友张飞卿曾携一个玉壶来看望他,张后来投了金。这件事被人传成是他们夫妻以玉壶颁金(也就是献给金国),并听说有人已向朝廷告发。这样的政治陷害使李清照大为惊恐,她决定将家中所有的铜器等物品进献南宋朝廷,以求得洗刷和解脱。此后便追随着宋高宗逃难的路线,反复辗转避乱于杭、越、明、台、温等州和金华之间。所携带的书籍器物,丧失殆尽。绍兴四年(1134年)九月,李清照避难金华,投奔当时在婺州任太守的赵明诚之妹婿李擢,卜居酒坊巷陈氏第。此时李清照已五十一岁,膝下又无儿女,可以说是流离失所又孤苦无依。后期的诗风也变得伤感哀愁。就在金华期间,她除了这首《题八咏楼》之外,还有一首著名的词作《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感叹辗转漂泊、无家可归的悲惨身世,表达对国破家亡和嫠妇生活的愁苦。可以作为此时心境和处境的形象表达。
  但可贵的是,诗人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下,也没有忘记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这首《题八咏楼》就是她此时忧国忧民情怀的真实写照:
  诗的首句“千古风流八咏楼”由历史着笔写此楼的历史和卓越风采。此楼与 “双溪楼”、“极目亭”同为金华的三大风景绝佳之地。南宋诗人韩元吉《极目亭诗集序》云:“婺城临观之许凡三:中为双溪楼,西为八咏楼,东则此亭,皆尽见群山之秀。两川贯其下,平林旷野,景物万态”(见《南涧甲乙稿》)。但“八咏楼”与“双溪楼”、“极目亭”相较,除了风景绝佳外,还多了层人文景观:它为齐梁永明体代表诗人沈约所建造,又曾多次登楼赋诗,写下著名的《八咏》诗,北宋至道年间婺州太守冯伉因此将楼名改为“八咏楼”。所以,李清照对它下的结论是“千古风流”。“风流”在大多数诗人笔下是用来形容人的风度神韵,某种社会风俗或艺术之品格。此处以“风流”状物,正是点出他的上述人文特征。同时也是拟人手法,顾盼之间,已将“八咏楼”化静为动,拟人于物,使这座古楼有了伟丈夫倜傥风流的身姿和非凡的气度。
  次句“江山留与后人愁”突然笔锋一转,不再像韩元吉等那样去登楼观风赏景,去赞赏“尽见群山之秀。两川贯其下,平林旷野,景物万态”等山河美景,而是突出一个“愁”字意谓像八咏楼这样千古风流的东南名胜,留给后人的不但不再是逸兴壮采,甚至也不只是自己夫死、家亡、孤身一人的个人愁绪,更是为大好河山落入敌手生发出来的家国之愁。对于这种”愁”,李清照在其诗文中曾多次抒发过。如上面提到的同时作品《武陵春》:“只恐双溪炸锰舟,载不动许多愁”。其中就点明“物是人非事事休”,是山河破碎、国破家亡之叹。当然,这个“后人愁”中也还包含对当前局势的担忧:诗人虽从洪州逃到金华避难,但“金人连年以深秋弓劲马肥人寇,薄暑乃归。远至湖、湘、二浙,兵戎扰攘,所在未尝有乐土也”(《鸡肋编》卷中)。金华同样亦非“乐土”,金兵南侵势头有增无已,金华同样朝不保夕。后来局势的发展也证明了李清照远虑,宋高宗逃到杭州后,一直被金兵追杀,继而明州(今宁波)、继而台州,最后逃到海上漂泊:“穷海看飞龙”。
  诗的第三句又来个转折,从历史和政局回到八咏楼本身的咏歌:“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这是个工整的对句。唐代绝句圣手王昌龄有本专门谈诗歌作法的《诗格》。其中提到绝句的“第三句要响”。这个“要响”既包括诗句的锤炼也包括诗意上的大幅度跳跃。他的名作《芙蓉楼送辛渐》和《送元二使安西》的第三句“洛阳亲友如相问”和“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如此。李清照的这首七绝也是如此:诗意上既是对古人名句的化用,包括唐代诗僧贯休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献钱尚父》),女诗人薛涛的“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十四州”(《筹边楼》),又有所发张和创造:从贯休的咏人发展为拟人式的咏物。而且还有典故的暗用:据辛文房《唐才子传》,晚唐诗僧就是金华的兰溪人。在钱镠称吴越王时,他写此诗相贺。钱镠欲称唐亡前的国乱称帝,要贯休将“十四州”改为“四十州”才接见他。贯休看透钱镠的政治野心,慨然答道:“州亦难添,诗亦难改”旋裹衣钵拂袖而去。后来贯休受到前蜀王建的礼遇,被尊为“禅月大师”。贯休宁可背井离乡远走蜀川,也不肯轻易把国土献给篡逆者。。李清照化用词典,也暗含着对贯休气节的认可和自己对金兵南侵、国土沦丧愤慨,以及对不惜土地的南宋朝廷的讥讽之意。对《筹边楼》的化用,则是将薛涛诗中单一的咏州土改为既有山又有水:“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这样笔意更加开阔,气象更加宏敞,而且这也是实写。据前面所引的韩元吉《极目亭诗集序》中就提到“两川贯其下”,与“八咏楼”并列的金华三景中就有“双溪楼”。从州土来看,据《宋史•地理志•两浙路》:宋两浙路计辖二府十二州,为平江、镇江府,杭、越、湖、婺、明、常、温、台、处、衢、严、秀,统称十四州。所以这两句改造得既气势恢宏又有实有据,更增形象美,又有说服力。
  另外,后两句在在诗意上的大幅度跳跃上也是如此,它既是历史和政局回到八咏楼本身的咏歌,又紧扣前面的“江山留与后人愁”中“江山”二字。其中有暗含如此“大好河山”恐又要沦于敌手,岂不令“后人愁”绪万丈。但八咏楼既然能“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有如此非凡的气势和壮阔的景象,地杰人灵,“后人”能不振衰起懦,奋起抗击,保卫其大好河山?这与作者的著名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是同一构思。只不过《夏日绝句》是借古喻今和借古讽今,《八咏楼》则是以物喻人和以物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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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咏楼内李清照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