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作者艾朗诺
艾朗诺否定了将词作为李清照生平的直接证据之后,将大部分注意力投入到李清照现存其他体裁的作品上。也许——只是也许——李清照在词中真正想追求的是一种女性的表达方式,而不是带着她的“累赘”,让词成为她的传记。
李清照留存后世的作品相当有限,可供研究的资料也颇为匮乏。艾朗诺研究李清照的新书《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可谓迄今为止关于这位中国古代最著名女作家的最好研究,也可能是我目力所及最好的研究。
这部专人研究是建立在对研究对象本人作品及其他相关史料细致分析的基础之上的,这些作品可被视为可靠的传记资料。正如本书书名的前半部分所告诉我们的,艾朗诺坚持将李清照及其作品不但置于女性创作,而且是才女创作的语境之中;他细致地将李清照性别之“累”的性质加以历史化,因为这种性别之累从李清照生活的时代到现在为止,一直处于变化之中。艾著筛除了大量无关痛痒的二手研究,这些研究与其说是历史研究,不如说更像圣徒传记(hagiographical)。就艾著而言,尽管细节上有时让人觉得纷繁复杂,但我们看到,性别一直是本书讨论的核心问题,甚至,作者还试图将性别如何成为李清照自己生命中的问题,与如何成为900年以来主要是李清照的男性崇拜者与评论者的问题,加以区隔。
李清照词意画像
艾著面临的悖论早已有之。我们最初对李清照感兴趣,就因为她是一位天才词人,但她的词作提供的关于她本人的信息很少,或者说并没有直接的信息。艾朗诺第一次点醒我们,就其生平而言,李清照的词作其实真实的可能性很小,而数世纪以来,她的词集也随着她的声誉渐隆而不断膨胀。换言之,通常被用作证明“实人”之“证据”的作品,可能实际上是某种形象的建构,而这些作品就是被用作建构这些形象的文献基础。然后,艾朗诺仔细分析和历史化了将李清照词视为她情感与经验直接表达的解读传统,他也聪明地观察到,这种解读方式如何成为她作为女性作家的角色功能之一,甚至超过了男性词人。在此语境之下,中文学界极其乏善可陈的李清照研究无意中提供了不少可笑的时机。正如艾朗诺所展示的,很多学者构造不同的脚本去想象李清照如何与她的丈夫赵明诚离别,就是为了找到一个间隙,使得她写的“怀人”词能够具有一个被创作出来的机缘。中国学者投入巨大的学力和心思为李词系年,并对她的词进行传记式的语境化,而没有想过她的词是否真的可以直接表现她的生活经历——词与中国古典诗歌是不同的,就词而言,这确实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艾朗诺否定了将词作为李清照生平的直接证据之后,将大部分注意力投入到李清照现存其他体裁的作品上,而这些作品可以提供李氏生平更真实的史料依据。关于这一点,他非常得心应手,他在书中揭示了李清照是如何操控自我表现(self-representations)的。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复杂的个人与政治情境中(她的词就是在这种情境中被阅读和评判的),完全掌控自我表现的女词人形象取代了被情感左右的女性词人形象。我们看到易安生平中两件重要的事,即改嫁与离婚,被置于她生活的时代以及后世对寡妇不同态度的双重语境中予以观照。使用材料去证明已有的结论,并不能表现中国学术最优秀的一面。
艾朗诺观察到的中文学界的问题有时颇令人抓狂,尽管他对此表现出最大的了解之同情。中国学者似乎不能接受,在多年的婚姻生活中,妻子可以对丈夫爱恨交织,以及在任何妻子对婚姻生活的记录中,这种怨恨可以超越或混杂着爱的表达。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实为文学史上第一个由妻子全面记述婚姻生活的作品,该文也是她为赵明诚所收集到的金石拓片成书所作的序。作为一篇序,它超越了“序”这种文类的所有标准。然而,对中国学者而言,如果李清照表达任何哀怨,那么一定与她的丈夫赵明诚纳妾有关(在《金石录后序》中,某些情境中她明显有怨忿之情,但与赵明诚是否纳妾无关)。现在并没有实质性资料能够证明或否定赵明诚纳妾的可能性,但这一点无疑成为了无数学术聚讼的理由。
不过,尽管艾朗诺批评中国学者将李清照的词作为其生平资料的观点,但这部厚达400页(按:英文版)的书实际上是从倒数60页才开始讨论李词的。讨论李清照词的部分有两章,其中一章有一半篇幅讨论的是这些词的可信度的问题。艾朗诺竭其所能将这些词重新与其历史上的某个作者联系起来,这些人都是经过他精心考证的。他努力展现李清照的词何以不同于她前代或同时代词人的作品,尽管有些地方解读得非常精妙,但我们总感觉并不是太能站住脚,这也是最后几章稍逊于书中其他部分的所在。
(原载《哈佛亚洲学报》第74卷第2期,2014年12月。作者为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教授;译者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