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张绍九    笔名焰菊,昭通市昭阳区人,四川大学历史学学士、云南大学文学硕士,资深传媒人。长于散文、文艺评论、言论写作,有作品数十万字发表于《文艺报》《云南文艺评论》等全国、省、市报刊,出版有文艺研究专著《感受“阿莱夫”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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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常记溪亭日暮

  • 追忆逝水年华,总会发现少时的心境如一抹晴光,单纯而明亮。     

  • 《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 常常记起那次溪亭之游。酒美人欢,风景令人迷醉。兴尽之时,蓦然回首,才惊觉时日已晚,午间的艳阳早已换成将逝的余晖。醉饮而还,急急赶路,反而欲速不达。曾经记得清清楚楚的路途,竟然也在匆忙和迷糊中忘却。轻灵的小舟在湖面上飞快穿行,却误入了藕花与荷叶密集的湖水深处。桨声急切,劈啪作响,人声喧哗,指东道西,惊得不明究里的鸥鹭次第展翅而飞。

  • 年少时的清明纯澈,最是令人难忘。特别人生起落之后,在时光的彼岸,它们更如黑暗里的光明,历历夺目。

  • 西风吹寒时节,落叶飘飞,满地黄花堆积。想象易安独立寒秋之时,心中一定屡屡感慨人生的境遇曲折多变。如此情怀之下,那些记忆中的少小往事便纷然而来。

  • 荷花、湖水和鸥鹭,在易安年少生活的画景里有着很浓重的一笔。除了本首里作了主背景外,《一剪梅》里,有红藕香残和兰舟,甚至《南歌子》里,旧时衣服上也是“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而《怨王孙》里则一如《如梦令》,荷花、湖水和鸥鹭俱全。这些明显与易安度过年少时光的济南风光有关。溪亭、藕花和鸥鹭,在与易安相关的实证资料中皆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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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易安的故乡是山东省济南市章丘明水镇。从地理位置上看,章丘位于济南市区东40余公里处。济南市区有著名的风景大明湖,古时湖阔数十里,隋唐时既名“莲子湖”又名“历水陂”,宋代时因湖在济南府之西而名“西湖”。湖中莲藕丰盛,鸥鹭飞翔。济南七十二名泉之一中有溪亭泉一名,北宋苏辙在济南任职期间写过一首名为《题徐正权秀才城西溪亭》的诗,此溪亭又当属园林名。无论溪亭泉还是溪亭园林,与宋西湖的相隔距离都是不远的。那么,易安少女时代应该有极大可能曾随亲朋好友慕名游历溪亭后又经湖中走水路而归。

  • 除济南市区的宋时西湖而外,当年的章丘也有个荷叶田田,鸥鹭驻足的湖,它就是汉代就已存在的白云湖,明代诗人张舜臣有诗云:“青霞无断处,白鹭有时来”。湖光山色,想必是易安少女时代多次留连且令她快乐的景致。在她的情感记忆中,所以有着特别的分量。

  • 在易安以湖和荷为背景的词中,每首的情趣和心态均有所不同,其中《怨王孙》呈现的心境和物事,与《如梦令》有更多相通。

  • 正所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更何况“美不美,故乡水”,所以易安忍不住一遍遍吟唱“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或许,易安吟罢《如梦令》,尚觉意犹未尽,一曲刚罢,新声又起,《怨王孙》说不定就是在前后时间内书就:  

  •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 深秋已到,红色的荷花已稀少,荷叶也老。清香淡去,似有若无。极目而眺,湖面虽略显空荡,秋风起时,无遮无拦的粼粼波光由近及远,直连天际,却又另起一种开阔舒展的景象。水光山色让人如此沉醉,直欲让人留连不归。可是,光阴催人及早归去,再不要像上次,迷途难辨。划动船桨启程,回头却见鸥鹭埋身沙中,不愿回头作别,似乎在抱怨游客为何不多作停留。

  • 两首词里,不只湖光山色美如画,鸥鹭的动与静更加令人瞩目。

  • 天难老人生易老,尤其年少时顽皮淘气的童心,更是脆弱易逝,不再可能无拘无束留连于成人的举手投足间。或许因为如此,人的心里总会将它特意珍藏,有意无意,间或那光影便醒目浮现。

  • 想当初的我,跟随大人坐在石砌看台上等待蓝球赛开场的间隙,津津有味地用小棍子划出痕迹,不断拦阻出窝蚂蚁的归路。还有河边,树旁,那些个扔掷石块惊飞鸟鹊的顽童,其实都没有刻意伤害的心理,只是想与小动物们玩耍,只是一种孩童般特别的与天地万物亲近的方式。

  • 《如梦令》里,归舟的桨声惊起鸥鹭,无意中是否也有了如此这般玩笑似的亲昵意味?当成熟的外壳包裹上柔软的心扉,是否正是这扑楞楞的响声叩开了时光回溯之门?要不然,《怨王孙》里那些鸥鹭,怎么会如此神形毕备地奔来眼前:那种赌气般不回头的姿态,像极了少年对玩伴表达的不满。此等心绪,当常与单纯和无忧无虑相关联。

  • 易安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应该具备让她这样快乐地自由自在生活的富足家境。

  • 虽然易安曾经说过“赵李族寒”这样的话,意思就是丈夫的赵姓家族和父亲这边的李姓家族均属寒门。但是,她的父亲李格非年轻时就中了进士,属于青年才俊,早已为官任职,在易安出嫁之时,李格非已任礼部员外郎。李格非与其父均拜于名相韩琦的门下,在当时颇有名气。能有与宰相高官攀上关系的条件,即使李格非素性耿直清廉,却也不能把他想像为当下指称贫穷人家那种寒门。

  • 而且,易安的母亲族是实实在在的名门望族。参照考古发掘证据和文史资料来看,李格非前后应该娶过两个王氏妻子。

  • 第一任妻子,是宋神宗时丞相王珪的长女,但嫁给李格非不久就早卒。李格非第二任妻子是王拱辰的孙女。王氏夫人的祖父王拱辰,高祖时迁居到开封咸平(今河南省通许县)。他十九岁时就中了状元,被称为“少年状元”,原名为拱寿,后来皇帝宋仁宗见到这个年轻状元就称奇,然后赐名拱辰,曾历任吏、户、礼、兵、刑五部尚书。王拱辰曾因建筑起扎眼的高楼而有“巢居”之讥。他的大姨夫欧阳修就有《寿楼》一诗咏:“碧瓦照日生青烟,谁家高楼当道边?昨日丁丁斤且斫,今朝朱栏横翠幕。主人起楼何太高?欲夸富力压群豪。”意思是修这么高的楼,目的就是想夸富。易安能自小修习诗书,也正是这样的家境为她提供了优良的物质条件。

  • 在古代,由于经济的不够发达,导致教育不普及,又因为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歧视,除青楼女子外,百姓家的女子一般都没文化或者文化水平较低。青楼女子能舞文弄墨,又是因为为获取更大利益,从事这项职业的女子们特意练习琴棋书画歌舞而致。很多文人墨客唱和的诗词里,其情形可见一斑。

  • 而非青楼女子能文的又大半是条件好的人家,更有不少是名门闺秀,像许穆夫人,哥哥是一国之君,丈夫也是国君;班婕妤出生诗书官宦人家,自己被选入宫;著名的女史学家班昭是她的后辈,班婕妤是她的祖姑;蔡文姬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父亲与曹操关系甚好;武则天之母是皇亲,父亲虽不是世族大家子弟,却也是唐的开国功臣。

  • 易安的身世也是如此,家学渊源的熏陶和这样的富贵人家才有更多条件使她们有闲暇通文墨。正如李白“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大唐气势与他出生于富商家息息相关一样,易安在《词论》里谈及不事妆扮的贫家女终不如有条件打扮的女子美妍的观点,似乎也正显示了易安母家的富贵境遇的影响。

  • 虽然易安为哪个王氏夫人亲女,现已无据可查,但是两个王氏家族,皆非清寒人家。那么,易安的童年少女时代,应该不愁衣食不足,自不必针线帮贴家用,她生活的重心,长辈的最大愿望,大约就是她能修习好仕女之道,健康快乐地度过时日。

  • 随长辈外出览胜,与伙伴郊游踏青,易安应该不止一次为之。总而言之,《如梦令》和《怨王孙》大体可以看作是易安的幸福少女时代生活的真实写照。

  • 年少的时光最是令人难忘,而幸福的年少时光则更加令人难以忘怀,甚至,它会成为一个人历经沧桑后的慰藉。那样一种过尽千帆,只剩最初那一团温暖的情怀,冰心在散文《我的家在哪里》里描写得最是透彻,实在让人不由得大段引录:

  •  “梦,最能‘暴露’和‘揭发’一个人灵魂深处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向往’和‘眷恋’。梦,就会告诉你,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地方和人。

  •  “昨天夜里,我忽然梦见自己在大街旁边喊‘洋车’。有一辆洋车跑过来,车夫是一个膀大腰圆、脸面很黑的中年人,他放下车把,问我:‘你要上哪儿呀?’我感觉到他称‘你’而不是‘您’,我一定还很小,我说:‘我要回家,回中剪子巷。’他就把我举上车去,拉起就走。走穿许多黄土铺地的大街小巷,街上许多行人,男女老幼,都是‘慢条斯理’地互相作揖、请安、问好,一站就站老半天。 这辆洋车没有跑,车夫只是慢腾腾地走呵走呵,似乎走遍了北京城,我看他褂子背后都让汗水湿透了,也还没有走到中剪子巷!

  •  “这时我忽然醒了,睁开眼,看到墙上挂着的文藻的相片,我迷惑地问我自己:‘这是谁呀?中剪子巷里没有他!’连文藻都不认识了,更不用说睡在我对床的陈屿大姐和以后进到屋里来的女儿和外孙了!

  •  “只有住着我的父母和弟弟们的中剪子巷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连北京的前圆恩寺,在梦中我也没有去找过,更不用说美国的娜安辟迦楼,北京的燕南园,云南的默庐,四川的潜庐,日本东京麻布区,以及伦敦、巴黎、柏林、开罗、莫斯科一切我住过的地方,偶然也会在我梦中出现,但都不是我的‘家’!

  •  “这时,我在枕上不禁回溯起这九十年所走过的甜、酸、苦、辣的 生命道路,真是‘万千恩怨集今朝’,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前天下午我才对一位年轻朋友戏说:‘我这人真是‘一无所有’!从 我身上是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无‘级’可‘降’,无 ‘款’可‘罚’,地道的无顾无虑,无牵无挂,抽身便走的人,万万没有想到我还有一个我自己不知道的,牵不断、割不断的朝思暮想的‘家’!”

  • 冰心虽然经历丰富,生活也有波折,她与吴文藻琴瑟合谐,相敬如宾,倒是颇类易安与赵明诚,与易安不同的是,她没有经历易安那样大起大落的波折,而且身边也总有亲人相伴。回忆之中,温暖和熟悉的走向最终仍是幸福的年少时光和她的故园,对于易安来说,恐怕更是如此了。

  • 冰心还写过这样的话:“母亲……除了你,谁是我永久灵魂之归宿?”也许有着幸福年少时光的故园,也是很多人永久灵魂之归宿呢。因为在那里,有着能滋润人一生的踏实情感。易安的屡屡回顾,大约也是如此罢。 

  • 回想那个时节,看山山青,看水水碧,朗朗清秋,因而在易安的笔下一扫前辈伤春悲秋的愁绪。桩桩件件物事,怎么看怎么顺眼。在青春的眼里,天地间是何等的开朗。

  • 只是那些美好,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去。一声叹息,如秋风中的落叶坠地。可是,夜何其长,心何能甘!情怀寥落之时,心绪如夜鹊般,绕树三匝,无所归依。曾经的美好和温暖,就趁隙又如潮水般夜夜来袭。易安填词,选择词牌名不时会若有所指,《如梦令》和《怨王孙》或者也与这种心绪有关。

  • 常规来说,词牌名主要用于规范词的韵律格式,常常不与内容发生关系的字词。只是,词牌和内容放在一处,若能产生相互彰映的效果则是再好不过了。易安这两首词作此观,似乎更见深意。

  • 《如梦令》词牌,最早名为《忆仙姿》,唐庄宗李存勖以为原名不雅而改,取他自制词中的“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之意。第一眼看到这个词牌名,在我心里浮起的即是人生如梦一词。而《怨王孙》中,一个怨字,似乎也为词作拉上了一道愁的轻帘。

  • 合上易安词书卷,有一种印象定格在心间:莲子虽长成,荷叶却已老。当生命开始拉起秋的帷幕,细雨纷飞的夜晚,或是秋寒正浓的时节,易安有些寂寥的心底不由泛起对少年时光的缅怀。那年少的时光啊,不经意间风清云淡地溜走。当岁月在指缝间漏下无数往事,铭记在心的,居然是那曾经随意挥洒,以为富足且可以永驻的青春独有的快乐的回响。

  • 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一遍又一遍地泪流满面。突然感觉,人生也就是一个梦幻,万事成空,唯剩年少时光这个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