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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  李清照的一生是饱尝人间甘苦的一生。她生于北宋中叶神宗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这时,社会危机处在萌动、潜伏阶段,表面尚有一层承平的帷幕;文学则仍在鼎盛时期。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原籍今山东济南,她的父亲李格非是北宋“后四学士”之一,有《洛阳名园记》传世;母亲王氏亦擅文藻。李清照18岁出嫁,翁舅赵挺之一度官至尚书右仆射(宰相之一);丈夫赵明诚是著名的金石学家,他们是“夫妇擅朋友之胜”(《古今女史》卷一)的同志。赵明诚著《金石录》,李清照“笔削其间”(张端义《贵耳集)卷上)。收集整理金石书画是他们的同好:“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这种生活使她很惬意:“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金石录后序》)。这期间,在创作中也不时流露出“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与群花比”(《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的自豪感。这是李清照青少年时代生活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如有些作品:“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和“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等等,又或隐或显地表达出一种感伤愁闷情绪。那末,这是否像辛弃疾所说的是作者“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呢?不尽如此。如果我们把李清照的生活环境和思想性格联系起来考察,就会看到这种情绪的产生,不是无缘无故的——良好的家庭教养和美满的婚姻,可能使她产生美好的理想,而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束缚,又可能使她的理想幻灭。在理想和幻灭之间,便是苦闷的渊薮。李清照早期的那些情调忧伤的作品,既是排遣上述苦闷的产物,也是封建时代妇女受压抑地位的反映。只不过她对生活特别敏感、对自由幸福的追求特别强烈,一旦求之不得,受到的刺激更大罢了。何况,李清照前期的生活,也不是一帆风顺。她结婚第二年,宋徽宗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父亲李格非被编为元祐党人。凡列入元祐党籍者,或勒令停职,或编管。编管,是宋代的一种惩治官吏的办法。官吏获罪,除名贬谪州郡,编入该地户籍,由地方官吏加以管束。李格非在被编党籍过程中,所受的诖误,何时解除,史载阙失,而李清照以“何况人间父子情”的诗句,哀告赵挺之,就是为了搭救她的父亲。据载此事曾引起时人悲叹。这期间,赵明诚的父亲也屡有升迁黜罢。她与丈夫曾“屏居乡里十年”(《金石录后序》)。可见赵明诚的仕途进退与他父亲的升黜是有关系的。这些方面不能不对李清照的思想、生活有所影响,也会反映到她的作品里。她上诗赵挺之说:“炙手可热心可寒”。无疑,在这一断句里,包含着作者对于世态炎凉的切身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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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康之变,结束了北宋王朝,也是李清照重大生活变故的开端。此后种种灾难接踵而来。先是他们的十余屋收藏在战乱中化为灰烬。继而丈夫染疾身亡,自己也大病一场,“仅存喘息”。金兵攻陷洪州后,又有大批书画宝器“散为云烟”。不仅如此,又传闻她家受到秘密弹劾,有人诬告他们赐玉器予金人,也就是通敌,这使李清照大为惊恐。更使她“悲恸不已”的则是,在会稽被邻人夜间穴壁盗去卧榻之下的书画砚墨五竹箱。这些珍藏,赵、李看得像生命一样宝贵,如今几乎丧失殆尽。所以她叹息“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从记叙以上罹难经过的《金石录后序》和李清照其他著作(有的真伪尚有争议)以及若干宋朝人的记载看,兵燹乱离、被诬通敌,丧偶、失盗、病痛、再醮、诉讼、离异、系狱等等,这些人生航程中的暗礁、险滩,李清照都没有幸免。假如白居易生在李清照之后,他可能把悲悼李白的诗句“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李白墓》),用以悯叹李易安的“薄命”。联系李清照的这些遭遇读她的《玉楼春》、《武陵春》、《声声慢》等作品,对其中表现的作者的凄怆忧苦心情,才体会更深。否则我们就不能理解《玉楼春)的基调:面对蕴香欲放的红梅,作者却那么“憔悴”,以至“闷损阑干愁不倚”,预感到“未必明朝风不起”。原来在她的经历中,多次遇到过不测风云,她的命运和当时的世祚一样,乱亡相继,不堪禁受。《武陵春》一词集中地表达了作者的平生忧患:

  •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是啊,在李清照的人生舴艋舟上,曾经载过多少忧愁。对于这首词,清代学者俞正燮的理解是:“流寓有故乡之思,其事非闺闱文笔自记者莫能知。”(《癸巳类稿·易安居士事辑》)这是有道理的。没有李清照的身世,就没有李清照的作品,《武陵春》如此,《声声慢》也不例外:

  •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宇了得。
           这首词可以看作李清照一生忧患的概括和总结,前人对它的评价不外是:“连下叠字无迹,能手。黑字妙绝。”(《词菁》卷二)等等。这是仅就字面而言。我们说读这首词,仿佛看到一个哀怜无告的老妇人,在暗淡的屋子里,若有所失地寻觅什么东西,又恍恍然地隔窗怅望。她看到南去的雁字、枯萎的黄花,更引起了伤心事:早年思妇的感伤曾使她像“西风”中的黄花般的消瘦,如今国破家亡生离死别的种种折磨,更使得她像堆积满地的黄花一样,憔悴不堪了。窗外的秋雨落在梧桐上,点点滴滴下个不停。这种凄凉的境况叫她怎么禁受得了呢?如此层层递进,写出了作者的“推愁不去还相觅”(《老学庵笔记》卷八)的悲戚心境和恍惚神情。这就是连下十四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真正艺术效果。有人说:“‘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有此词笔,殆间气也。”(《白雨斋词话》卷七引张正夫语)这只说对了一半,即“黑”字堪称青钱万选,用得到家;一半含有先验论的成分,认为李清照有此文笔是天生的。其实,李清照之所以能够写出这个“黑”字,除了出类拔萃的文笔外,主要地还是她有深切的生活感受。从少妇起,她就常常与丈夫分离,以至46岁上死了丈夫,自己成了嫠妇老妪。三四十年来,她不知孤独地渡过了多少个黄昏和黑夜。她对“黑”字有自己独特的感受。这个字含蓄而准确地表达出作者大半生所受的煎熬。同时,“黑”字还很自然地领出了下面的“愁”字。“怎一个愁字了得”,不仅照应了全篇,也槳括了我国这一中世纪女词人颠沛流离的一生。
          总之,李清照的全部作品是她一生哀乐的真实写照。我们决不能因为她的有些作品调子低沉,就说是“浸透了没落颓废的情调”,“起着瓦解,麻痹人心的作用。”也不能说是什么“反现实主义的逆流”等等,文学批评中的这种不经之论,再也要不得了。